但随着2018年几个丑闻事件的曝光,这种状况有望得到扭转;甚至有人提出,2018年或可界定为“中国公益慈善界的伦理建设年”。从积极面看,这些丑闻的曝光前所未有地刺激了公益慈善界作为一个整体的反思意识和伦理担当。
公益资本论梳理“2018中国公益慈善的争议与反思”系列专题文章,本文回顾了“黑土麦田事件”,主要聚焦下列问题:事件发生的来龙去脉、对公益慈善界的影响与启示等。
“黑麦事件”是2018年中国公益慈善行业颇具争议的热点事件。指的是黑土麦田离职成员连续发文公开质疑黑麦及其联合发起人秦玥飞,并由之引发中国公益慈善界对公益机构商业化转型及其他相关问题的讨论的事件。
秦玥飞,80后,自耶鲁大学毕业后回到国内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村官”,曾获央视“最美村官”、“感动中国2016年度人物”等称号。2015年,作为联合发起人之一,秦玥飞在民政部注册成立了非营利机构“朝阳行动乡村服务创新中心”,“黑土麦田公益”(下称“黑麦”)是该机构下属的扶贫公益项目。
从2016年开始,黑麦每年选送一批高校毕业生,作为“乡村创客”(下称创客),以大学生村官的身份,从事社会服务与产业扶贫。两年服务期满后,项目方会为创客提供出国深造、就业等支持。该项目的宗旨是培育杰出的农村创业者和农村公共服务者,为乡村创造可持续影响。
黑麦被视为公益领域的“明星机构”。有评论称,秦玥飞的“情怀和故事”为黑麦吸引了不少关注。事实上,黑麦起步不久便获得了来自政府、基金会和企业家的多方资助,也吸引了一众国内外名校毕业生加入。据一名前创客介绍,在黑麦2017届创客中,约有三分之一是海归留学生,剩下三分之二,也不乏清华、北大等名校生。
2018年8月,黑麦遭到质疑——微信公众号“陈胜吴广联盟”接连发文《七问秦玥飞》、《追问秦玥飞的公益底线》、《问秦玥飞,也是问我们自己》等。作者是黑麦的一批离职成员,自称于2017年7月加入黑麦。
秦玥飞与黑麦方面对此组织了多轮回应;黑麦众筹公募支持方中国扶贫基金会、“资助方”爱佑慈善基金会亦对此进行了公开说明。其时,事件在网络上迅速传播,引发公益慈善界的关注和反思。
2018年8月18日,微信公众号“陈胜吴广联盟”发表文章《七问秦玥飞》,以“黑土麦田公益”项目参与者的身份,对秦玥飞及黑麦提出质疑。这篇文章列出了七个问题,包括秦玥飞6年村官的业绩、其个人作风问题、黑麦的财务问题、管理问题、项目村撤点及创客的工资待遇问题等。据统计,该文发出24小时内,在多平台的阅读量超过10万。
8月19日,微信公众号“黑土麦田公益”发布文章《来自秦玥飞的声明》。秦玥飞否认自己存在“奢侈消费”、“挪用善款”、“履历造假”等个人作风问题,并回应了黑麦的转型、创客的留用、津贴制度、项目参与腾讯“99公益日”众筹等相关话题。
8月20日,“陈胜吴广联盟”继续发文《追问秦玥飞的公益底线》。该文进一步将《七问》的核心问题归纳为三个:黑土麦田作为公益机构的财务透明;秦玥飞作为公众人物与公益人士的基本诚信;黑土麦田扶贫项目的名实不符。
8月22日,“黑土麦田公益”发文《秦玥飞:抱歉再耽误您点儿时间》,对上述“追问”进行了回应。秦玥飞在声明中如是写道:“有些朋友指出,黑土麦田存在管理能力待提高、信息公开不足、财务制度需要更加规范等问题。我作为机构负责人虚心接受这些批评。”
针对个人作风问题,秦玥飞再次表示自己从未挪用善款进行“奢侈消费”;对于质疑者要求的财务公开,秦玥飞贴出了黑麦年检报告的部分内容,表明:2018年,在民政部门进行社会组织年检时,黑土麦田接受了第三方专业机构的审计。审计报告指出,“未发现存在侵占、私分、挪用社会团体资产现象”,“未发现以各种形式设立小金库”,“内部控制制度符合基本要求”,“会计核算规范”等。此外,秦玥飞称,黑土麦田团队正在和主要捐赠方和支持机构商讨,针对此次事件中公众所关注的主要话题,聘请机构来对黑麦做一次独立审计。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番争议中,双方多次提到了黑土麦田公益在腾讯99公益日上发起众筹一事。“陈胜吴广联盟”提出:“为什么黑麦自己就不能马上公开这笔款项(注:意指2017年 “99公益日” 公募活动)的使用明细和票据呢?”
据秦玥飞介绍,因不具备公募资质,黑土麦田在2016年和2017年参与腾讯“99公益日”众筹时,均通过具有公募资格的中国扶贫基金会的渠道进行筹款,后者对善款的使用情况进行监督、审查和反馈。
8月22日,中国扶贫基金会发布《关于“黑土麦田乡村创客”项目互联网募捐情况的说明》,介绍了该项目的检测情况:
1、2017年2月到2018年5月,朝阳行动提交了3次项目进展和财务报告。基金会对报告以及报告中的财务票据进行审核,审核结果作为拨付资金额的依据。朝阳行动将财务报告两次在腾讯公益平台上进行了披露;
2、2017年12月,基金会对“黑土麦田乡村创客”项目通过互联网所募集资金进行了财务监测。通过监测发现机构项目财务管理专业能力不足,存在审批流程不健全、会计核算不够规范、津贴发放计税不规范等问题。基金会工作人员与朝阳行动工作人员会面反馈了监测意见并提出改进要求。随后,朝阳行动聘请财务咨询管理机构进行财务规范化建设。2018年7月,基金会派员到朝阳行动进行监测,发现部分问题得到改进,项目财务管理进一步规范中。
除了中国扶贫基金会,爱佑慈善基金会亦于8月28日对此事作出了公开说明。《来自爱佑慈善基金会的说明》一文写道:2018年8月19日,爱佑向黑土麦田发出了问询函。2018年8月24日,爱佑收到黑土麦田的回复,问询函中所提出的问题均给予正面回应,黑土麦田不存在违反资助协议条款的情况,我们将对其业务转型及业务模式的有效性持续监测和评估。
据悉,2018年,黑土麦田成为“爱佑益+伙伴”;秦玥飞则是“2018爱佑创新公益领袖支持计划”的资助对象,资助金为100万元。
据媒体报道:“9月16日,谭腾蛟(注:谭为黑麦副总裁)证实,黑麦已经召开情况说明会,向主要捐赠者说明审计相关情况。但他拒绝披露当日的说明内容。”而在2018年8月30日发出关于黑麦的又一篇文章后,截至2019年3月20日,“陈胜吴广联盟”没有再更新。
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来,黑麦事件某种程度上是一场劳资纠纷。亦有评论称,黑麦事件是一个公益机构在商业化转型中出现的“事故”。其中最尖锐的矛盾,是员工认为黑麦是一个公益机构,而管理者却认为这是一个企业,前者打算“投身一场伟大理想”,并能获得不错的薪酬与前途,而后者希望低投入高产出,在管理上冷酷无情。
按南方周末的说法,黑麦的“改革升级”是导火索。具体而言,创客对黑麦及秦玥飞的不满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在黑麦的回应中,秦玥飞提到:2018年3月起,黑麦开始了一轮全面和严肃的转型聚焦。“转型聚焦的根本原则是对每一个在村项目进行定期定量的考核,以项目最终能为村民带来的经济改善作为衡量团队成果的标准。”
按照新的方案,创客的考核基础不再以“村庄”而是以“项目”为单位,通过定期或不定期的效果考核优胜劣汰。团队成员的薪酬不再由黑麦直接拨付,而从项目资金支出。创客与资金拨付的机构或其它经营主体签订协议,形成自负盈亏的单位。
在黑麦内部一名指导创客的项目专员看来,改革意味着黑麦走上明确的商业化路径。对此,黑麦副总裁谭腾蛟认为,黑麦的想法一以贯之:在农村通过商业化的红利来扶贫。“改革是为了让项目在商业化上更加可行,初衷是不变的”。
3月末,黑麦下发文件:所有产业扶贫项目均需参加路演。评审重点是看项目能否为贫困户赋能并持续增收。按照规定,路演失败的团队成员,需要与黑麦签署终止志愿服务协议。此后,路演失败的团队成员方可选择是否参加复活路演。第一轮路演失败的团队成员,也可以申请成为其他项目的工作人员。
黑麦向媒体提供的创客离职情况说明显示:4月,有16名2017届创客因“不认同上述项目改革升级理念而主动离职”。
5月11日,第一轮路演结束,有2个项目共6名创客通过路演,另外11个项目共24名创客未通过评审。
部分落选创客拒绝接受黑麦的方案。5月19日,黑麦向未通过第一轮路演,也未签署终止协议、未申请复活路演的创客发送通知,提出三个选项:一是按承诺签署终止协议并尽快申请复活路演;二是办理离职手续并领取8000元离职补贴;三是如果创客在规定期限内不做选择,机构则根据双方签订的《服务协议》终止其服务且其无法获得8000元离职补贴。
据黑麦负责招募的工作人员介绍,最终,未通过第一轮路演的创客中,有11名未在规定期限内告知机构其最终选择,因此,黑麦根据上述第三个选项,终止了其服务期限。
有内部人士指出,正是这样的“淘汰赛”与强制终止服务协议的做法,激怒了一直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名校生,成为了创客反攻秦玥飞的导火索。
“陈胜吴广联盟”在《七问秦玥飞》中称:“招募文(注:意指黑麦的创客招聘文案)里言之凿凿承诺的‘7000元的月薪、免费食宿、出路保障’都被入职协议里一句‘本协议替代双方之前的所有口头或书面协定’替代,全体成了镜花水月。”“创客拿到手里的也不是劳务合同,而是一份明确了创客和机构没有任何劳务或劳动关系、也没有五险一金的服务协议。”
据媒体报道:“除每月3500元基本工资和每季度发放的绩效工资外,黑麦没有提供其他资金支持。为推进项目,(创客)不得不预支工资、自己垫钱。这种状况在创客中普遍存在。”
按秦玥飞在声明中的说法,黑土麦田与在村创客签署的是《志愿服务协议》,在机构转型聚焦项目之前支付的津贴是每人每月税前7000元,由基本津贴和绩效津贴组成。谭腾蛟进一步解释说,考虑到黑麦项目有2年服务期,人员流动较大,黑麦选择以志愿服务协议而非劳动合同的方式与创客确定劳动关系。
观察者认为,创客对机构的预期,与机构对创客的预期都出现了巨大的落差。“他们的假设是,辛辛苦苦招来一个高材生,怎么这点事你都做不好?”一位创客如是说:“但我们确实没经验啊,没人教我们怎么去现实地设计一个商业模型,怎么卖,怎么营销。”
另一名创客复盘称,高昂的机会成本与理想和现实间的巨大落差是创客们怨气的根源。“这一方面来自乡村工作本身的难度,在农村并没取得预期效果时,创客们的挫败感特别强;另一方面,也因为黑麦未能兑现此前允诺的待遇条件。”
在声明中,秦玥飞如是总结——黑土麦田本应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做得更好:我们没有将创客规模扩大计划与资源募集和机构管理能力建设做合理的匹配;我们没有能形成较强的组织凝聚力;我们没有将提供资源的支持者们的期望向团队的所有成员顺畅的表达;我们没有将衡量成果的标准清晰地设定给每一个项目团队;我们下决心做黑土麦田正在经历的转型聚焦的时间太晚(导致我们转型实施过程中存在着一些不够人性化的地方,让我们不得不承受很多创客伙伴以我们本不期望、本可以避免的方式离开)。
“黑麦事件”爆发后,引发了公益圈内外的关注和讨论。该事件对公益行业的启发主要有如下三点。
近年来,“公益市场化”成为公益领域的主流叙事方式之一。不少公益组织开始了形式多样的商业化转型:有的把公益品牌注册到私人公司里;有的利用社会捐赠完成原始积累,谋求将公益机构转型为公司;有的保留公益机构的牌子,在运作项目时搞商业化,试图把公益的“低成本”与商业的“高利润”结合起来。
在一些公益观察者看来,黑麦事件折射出了公益领域一些深层次的问题,不少公益机构缺乏建立社群的耐心,却热衷于大干快上,想要利用商业资本实现“跳跃式发展”。这样的做法,短期内可能会取得很好看的业绩,从长期来看却是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可能“出事”,一旦“出事”,不但涉事机构声名扫地,整个行业的公信力也将连带受损。
墨德瑞特高级顾问张婷婷则认为,黑土麦田的问题,在于机构的组织能力无法匹配机构快速扩张的需要。“要实现规模化,我认为有两个必备条件,一是解决问题的可行模式,二是推广模式需具备的组织能力。”在张婷婷看来:“如若问责,不能把黑麦们的失败仅归咎于机构和个人,跟行业发展现状、资方资助理念和倾向不无关系。”
如前文所述,秦玥飞身上顶着“青年公益偶像”的光环,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机构形象。
上海交通大学中国公益发展研究院院长徐家良指出:“我们看到的很多公益组织品牌都是个人化的,某个发起人就代表这个组织,团队的其他人是看不到的。”在徐家良看来,一些公益组织发起人的个人丑闻或者争议会影响公益组织的公信力。“原来大家认识一个公益项目或品牌,就是通过认识这个人。之前对他的情感和印象是100%肯定,(丑闻或争议一出来)反差非常大,大家就感觉他原来做的事情可能有问题。”
徐家良认为,公益组织应逐渐从个人化转向组织化、制度化,要加强团队建设。“如果某一个发起人退出了,第二个、第三个人能够马上接过去和接上去,不致出现一个人倒下,整个机构和品牌就随之倒下的情况。”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贾西津则建议,公益组织发起人应该在组织运作制度化、规范化的基础上,再动用个人的号召力。
业内人士同时还在讨论,像黑土麦田这样的民非机构内部是否存在人治色彩浓厚,权力制衡不足的问题?对此,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周如南表示,有相当部分的草根公益组织中,法人治理结构不完善,理事会、监事会和行政团队之间的制衡机制缺失。
在上述风波中,黑麦的财务问题屡被提及。事实上,公益组织财务运作透明是公信力的重要基石。一个核心的问题是,公益机构在财务等信息公开方面有哪些应尽的义务?
作为一家民办非企业单位,朝阳行动乡村服务创新中心(注:“黑麦”所属机构)应接受的监督方式主要有三:政府监管、内部监督、外部社会监督。在这三种监督方式中,规定最详细的是政府监管。根据《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民政部门、财政部门、审计部门可以对民非的财务情况进行监督。
贾西津表示,目前对基金会的制度、监管要求更严格;而民非单位内部差异非常大,法律对其信息公开的规定比较粗略,在一定程度上给这类社会组织留出了模糊地带。不过,有公益观察者强调,如果民非通过慈善组织进行了公开募捐,就需要按照公开募捐的相关规定进行财务等信息公开。
2018年9月1日,民政部出台的《慈善组织信息公开办法》开始实施,该办法对慈善组织信息公开有了更严格的要求——慈善组织应按照有关规定,在民政部门提供的统一的信息平台,向社会公开有关信息,包括年度工作报告和财务会计报告、慈善公开募捐情况、慈善项目有关情况等等。
综上,在“ 公益市场化”这一大思潮的影响下,许多公益机构都追求跑快一些,以赢得稀缺的市场资源。一方面,这大幅提升了公益领域的效率,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公益机构“出事”的概率大大增加。“黑麦事件”即可视为公益机构在商业化转型中出现的一次“事故”。虽然该事件暂未引发更大范围、更深入的公共讨论,但是它所掀起的关于公益机构商业化转型、财务透明机制及公信力建设等问题的讨论依然有其重要价值。这些问题警醒公益慈善界,应进行深刻反思和集体性调整,例如加强机构组织化、制度化建设,提升管理能力,不盲目跟风求创新、求“跳跃式发展”等。
注:本文来源于《慈善蓝皮书:中国慈善发展报告(2019)》热点事件篇,原标题为《黑土麦田事件:“明星公益机构”遭遇信任危机》;由“公益资本论” 编写供稿。
文章来源:共益资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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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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